
和万物一样,喜欢被暖热包围的湖北人,总归是爱看炊烟袅袅白雾腾腾的。
岁梢长夜,家家户户燃起灯火,红彤的灯笼和浓郁的炊烟相互掩映,滚滚白雾弥漫在墨色的夜里,几乎成了夜幕上一层洁白的云翳.0279.NeT。这时长街乡邻各个沸反盈天,忙忙碌碌的人影在流动的雾气中相串,纵使人声鼎沸,也朦胧地淹没在了庭院上方浮动的热蒸汽里。
如此热切的盛景,见一次就难以忘却。每每年终,人们拖着大件的行李,步伐沉重身躯疲惫但脸上欣喜不减。因为他们早在飞驰的列车上望见了森冷冬天里热腾腾的炊烟,千家万户,总有一处温暖是留予自己的。
“刚好刚好,老母鸡煲好了汤给你们喝。”姥姥满面红光,手指冻得有些枯燥又有些红扑扑的。我捧着烫手的瓷碗,吹了吹浓郁的蒸汽,肉质的鲜香在鼻腔中短暂停留后被我珍重地咽进喉咙,这种味道和温度像薄雾一样游走在四肢百骸,逐渐具有了重量和形状,坚决又温润地笼罩住被冷天气冻僵的身体,松弛着紧绷了一年的神经,告诉你,这里是家。这时候你就会惊叹了,一碗冒着白烟、油亮亮的黄鸡汤,分量沉甸甸的竟如这年味凝萃成的实体。
归乡的人从来没能在除家以外的地方感受到翻涌的、不住向上氤氲的热潮,透过眼前忽然升起的模糊的水雾,看见老人垂暮褶皱的眼皮下期盼的眼神,儿女不由得用力深呼吸,重重点头,仿佛一年中一切难耐的苦楚和曲折都随着蒸腾的白烟吞下了肚,被一点一滴融化为来年的祈盼和勇气,变为暖烘烘的热量向四方蔓延。那种熙熙然的热忱的白烟,是多少离乡人的一辈子思慕着的力量。
哪怕凌晨只身一人走在街上,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悲悯的。街道两旁的商贩早早升起了火,带着丝丝米香的蒸汽源源不断,空荡荡的灰色街道也被蒙络上了奶白奶白的一层浓纱——寂寥和怅惘被不见形体的守护神似的驱散了,独留黄酒壮胆后了的一腔澎湃热情。
诗人是否也从这热浪中汲取了些许力量呢?他们曾斟过一碗暖好的黄酒,重重地磕在一起,热辣的琼浆滚落,将万千愁思变作一曲豪迈的高歌或是诗词。当“清歌未尽千觞空”,友人不得不起行,他远眺离去的背影,吟出了荡气回肠的一句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。
我总觉的哀而不伤。不知道诗仙是否和我一样,在酒碗丝丝上浮的白汽里寄寓了一份诚挚的情感,抑或是把那热烘的白烟,看成了友人始终与他比肩的象征呢。是了,纵使在天涯海角,我也能从那白雾中看到你的身影,所以放心地,放心地向前看吧。
我也看见了你,湖北,看见了你奔涌的那片白烟,看见了你大年夜的那场炽热,看见了你永驻的那些温存,也看见了你和家乡亲人含蓄的那份爱意。
那片给予我无穷前进的热量的土地上,风是淡的,心是软的,烟是热的——
夜已深,我熬了一碗家乡的热粥,捧在手中看它白烟滚滚。

